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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病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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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病癥

午後的陽光漸漸淡了下去,夏茉柔躺在沙發上睡著了,一只手伸到桌上,地上掉落一本她中學時期愛看的青春小說,她剛看開頭,就忍不住渾身尷尬地邊笑邊吐槽,自己當初是怎麽看得下去這麽幼稚誇張的情節。熟悉的房子氣味,舒服的沙發,加上飯後發暈,沒一會兒她便睡了過去。

桌上的手機振動兩下,響起一串銀鈴般的來電鈴聲,把她從無夢的小酣中吵醒。她動用發麻的手拿起手機,來電人是趙嘉儀。自從她離開公司後,她們只聊過一次,回來這邊後她幾乎與世界斷聯,跟在深嵐的人都沒有了聯系,烤山芋小分隊雖然沒有解散聊天群,但也沈寂了下來。趙嘉儀這麽不愛管別人閑事的人,打電話是要說什麽?

她帶著心中的疑惑按下了通話,“餵?”

“還好好活著吧?”趙嘉儀有些迫不及待,“告訴你幾個消息。”

“什麽事啊?”她的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懶音。

“組長昨天和今天都沒來,反而是夢瑤姐今天回來了,你猜猜發生了什麽?”

夏茉柔驚訝得聲音大了不少,“……夢瑤姐回來了?她四月中旬才生完孩子,現在回公司幹什麽?”

“她回來上任組長的位置。那個該死的黃培,我呸,他跑去盛川集團了。我聽了內幕消息,這該死的早就被挖了墻角,對方要求他把我們這次和YOLO的機會攪黃,好讓他們去和YOLO合作,所以他這次才會什麽都不管,把機會給我們這種從零開始做起的小組員,就是想把提案做廢。”

“可是除了文創組,還有別的組也有提案啊,如果YOLO選擇了其他組呢?”

“YOLO從一開始看中的就是我們文創組,其他組說白了就是陪跑的,顯得公司為了爭取機會更加用心而已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夢瑤姐回來看了我們做的提案,說能做到這份上很不錯,問你考不考慮回來繼續工作。”

夏茉柔的臉上閃過驚喜的神色,下一秒五官卻頹了下來,“她難道還不知道我是被部長辭退的嗎?”

“對了,忘記跟你說,任才跟黃培一樣爛,雖然他沒有被挖去別的公司,但是他收了黃培給他的好處,兩人狼狽為奸,合夥演的這出戲。他們本來沒有想到YOLO會選擇我們做出的提案,在它選擇我們之後便火速搞出了資料外洩這一出,可憐的你就是他們的替罪羔羊。”

夏茉柔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,原來真的是有內鬼,原來就是笑嘻嘻地滿嘴說著非常期待、非常看好自己的兩個上司。她不眠不休工作出來的成果,無論做得再怎麽好,在他們眼裏早已是廢鐵一堆。

“如果不是夢瑤姐回來了,我也準備離開這家公司的,反正到哪裏不是混口飯吃啊。”趙嘉儀不屑道。

“夢瑤姐也知道這件事嗎?”

“她說這種事情她看多了,她本來就不服黃培,也看不慣他和部長那樣的作風,要不是實在沒人頂上,而夢瑤姐又寧願犧牲產假提前回來,部長估計也不會同意讓她升職當組長,說不定把職位空一兩個月,再找個自己的關系戶塞進來好撈油水。”

“我不明白,他們這樣做是在幫忙對家損害自家公司利益。如果發生次數不少,為什麽他們受不到任何約束和懲罰呢?”

趙嘉儀沈默了幾秒,“古代賑糧的事情你聽過吧?老百姓總以為是當地貪官克扣了大半千辛萬苦運來的賑糧,實際從上到下每個環節,經手的人都可以撈一把,只是多少的不同。日子和經驗一長,鏈條也就形成得越穩固,即使其中一個人被發現,也很難撬動整條鏈子上的人。”

“……普通人很難對抗,但你爸爸不是公司董事嗎?他對這些也心知肚明?”

“他是職場和人情中被炸得渾身空心的老油條了,不然怎麽當得上董事?可不是電視小說裏那樣只要投資幾個錢就能幹的。人性太覆雜了,小夏,保護自己的利益就夠了,別指望世界是座純潔的象牙塔。在你不知道的地方,很多人是在灰色甚至是黑色地帶生活下來的。白色像火焰,讓你燃起希望和向往,又把你燒得什麽不剩。”

說著說著,趙嘉儀的聲音變得低沈下來,不再像她平時吊兒郎當的風格,夏茉柔平時就摸不透她的想法,此時更覺得她表面下藏著許多無法知曉的面孔。

“你好好考慮一下。休息一個月,避避風頭,再回來大家都會自動忘記這件事。”

可我不會忘記,我也不敢再相信公司裏的任何人。

夏茉柔沒有說出這句話,她心裏的窟窿卻傳出了回聲。

“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跟夢瑤姐共事學習嗎?這是個難得的機會。”

在夢瑤姐這種事業型的人眼裏,原本毫無交集、毫不起眼的自己算得上什麽呢?如果自己的存在耽誤了她的工作進度,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丟下吧?

等不到夏茉柔的回答,趙嘉儀意識到她的心裏仍有不少糾結,恢覆輕松的語氣,“好了,我只是傳達以上的消息,至於決定,你自己考慮清楚再告訴我。王麗雅和馮遠暉做回實習生的工作,也沒什麽時間跟我吐槽。沒有你在跟我一起摸魚,上班的時間真無趣,咖啡奶茶都沒人拼。不啰嗦了,好好珍惜休息的日子,假期愉快!”

夏茉柔的臉上終於露出些許笑意,“謝謝你告訴我這些。”

掛掉電話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,她繼續躺在沙發上,維持著與入睡時相同的姿勢,卻毫無睡意。眼前是堆放雜物的桌子,再過去是用一張素布遮住的電視機,她的視線穿過屋子所有的家具和厚厚的墻壁,回到深嵐的日夜。覆雜的情緒從身體裏的不同器官如煙飄起來,它們有著不同的色彩、氣味和幅度,深深淺淺地四散而去。

晚上七點半,醫院門口的小超市。

超市裏擺放著琳瑯滿目的商品,狹窄的過道上人們不可避免地擦過彼此的肩膀。夏茉柔正在挑選軟糖和果凍,既可以解饞也能分享給牙口不太好的阿姨奶奶們。

一個約四五歲一頭短發的小女孩直沖沖地走到她旁邊,踮著腳伸長了胳膊想夠到貨架上的東西,嘴裏大聲地喊道:“果凍!我要果凍!”

夏茉柔看著她,她的眼神卻似旁若無人,只盯著貨架上的果凍。她的旁邊沒有大人跟著,看起來也不像是身體不舒服的樣子。她一直重覆著“果凍!我要果凍!”夏茉柔只好幫忙,指著其中一包蘋果味的果凍問:“是這個嗎?”

“不要!”小女孩拒絕得十分堅決。

夏茉柔指向旁邊的香蕉味果凍,“是這個嗎?”

“不要!”小女孩重覆道。

“小朋友,你想要哪一個果凍?”夏茉柔問道。

“果凍!我要果凍!”她似乎只會說這一兩句話,而且眼神根本沒看過在幫忙的自己。

夏茉柔有些頭疼,無法理解她的意思,只好說:“那我抱你起來,你自己拿吧。”

小女孩倒是不怕生,任由夏茉柔把她抱起來,眼疾手快地從貨架上拿出一包葡萄味果凍,“紫色!”

夏茉柔才明白原來她不理解果凍的口味,只認識果凍包裝上的顏色,可她為什麽不早點說要紫色的果凍呢?

正準備把女孩放下來,外邊傳來一陣急切的呼喊,“薇薇,薇薇!老板你看到有個小女孩進來了嗎?短頭發,穿著一件黑色短袖,上面有個小黃鴨。”

老板說,“我看看監控啊。”

超市不大,女人的聲音響亮,裏面的人都能聽得清楚。

夏茉柔打量自己抱著的女孩,不正是穿著黑色短袖,上面一只小黃鴨印花嗎?女孩似乎也聽到了呼喊,卻沒有任何反應。她抱著女孩走出來,看到收銀臺前站著一個衣著樸素的女人,正跟著老板一起查看監控。

女孩喊道:“媽媽!”

女人迅速回過頭,那是一張很難形容的臉,看五官明明應該和夏茉柔差不多的年紀,面容憔悴,眼神顯得過於成熟與滄桑,以至於夏茉柔不太確定該如何稱呼。女人沖過來抱過女孩,夏茉柔毫無阻攔,她抱過孩子的力氣卻大得嚇人。

“你怎麽自己跑進來!這樣很危險的你知不知道!一定要跟著媽媽一起走!”女人捧著孩子的臉和胳膊仔細查看有沒有地方傷到,女孩仍是一臉與她無關的淡然,既不掙紮也不顯得親昵,緊抓著那袋葡萄味果凍,仿佛這一切都不是因為自己而發生的。

等女人稍微冷靜下來,夏茉柔開口解釋道,“剛剛她想要果凍,拿不到,又一直叫,所以我才抱她起來拿的,我不是壞人啊,不是要把她抱走。”

“謝謝你啊,她就是這樣的,不好意思,把你嚇到了吧?我本來接她回家,車子有點故障,我讓她在旁邊等我,我好修理,沒一會兒就跑不見了。最近她牙齒不好,很少給她吃零食,我們之前帶她在這裏買過東西,她記著這裏有好吃的,饞嘴了就跑了進來。”女人緩過神來解釋道,懲罰性地捏了一把女孩沒多少肉的臉,“讓你跑!一點都不聽話!”

女孩被捏疼了,別過頭躲開媽媽的手。

女人一邊繼續念叨著女孩,一邊掃付款二維碼支付果凍錢,之後便離開了。

夏茉柔買好東西走進醫院,經過停車處,看到女孩正坐在電動車上吃著果凍,女人則蹲在地上修理輪胎。女孩手中的果凍剛要送入嘴裏,不知怎麽,果凍滑溜溜地擦過嘴邊,瞬間掉到了地上。女孩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,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,紛紛投去好奇或厭煩的目光。

女人立即起身捂住她的嘴巴,安撫道:“沒事沒事。告訴媽媽,怎麽了?哦,果凍掉了是嗎?你要告訴媽媽,不要叫!”

女孩不再尖叫,想跳下車去撿起果凍,女人用胳膊環住她,“掉到地上的東西不能吃!臟了!你坐好,媽媽拿新的果凍給你……”

女孩卻像聽不進話似的,沒有停下動作,嘴裏嚷著:“果凍!果凍!”

夏茉柔走近兩人,看向狼狽的女人,她的部分頭發被女孩抓了起來,詢問道:“需要幫忙嗎?”

女人欣喜地回道,“麻煩你從後備箱裏拿出一個新的果凍給她。”

夏茉柔照做,後備箱裏不僅有果凍,還有女孩的衣服、水杯、晚飯的食材……她拿出一個果凍放在女孩的面前,女孩的視線立刻鎖定果凍,松開抓著媽媽頭發和衣服的手,轉來抓住果凍,不到一秒,她恢覆成看起來乖巧無比的孩子。

女人喘了口氣,本想對女孩指責一番,但礙著夏茉柔在旁邊,只能整理一下頭發,氣憤又無奈道,“她有病,真的有病,腦子的問題。”

她已經習慣了在夏茉柔臉上出現的那種驚訝和打量的目光,“外表看起來還挺正常是吧?實際上腦子一點也沒發育,醫生說她現在的狀態跟一兩歲的小孩沒什麽差別。在醫院幹預了大半年,天天上課,只學會了幾個詞,就她愛吃的那樣東西:果凍、紫菜、餅幹,一句‘媽媽,我想吃果凍’都說不出來。醫生和老師都說急不來,讓我們別對她要求太多,可你看她這個樣子……唉,我又開始抱怨了,不好意思啊。”

女孩把果凍遞給女人,女人撕了個開口,女孩便急著拿回去喝一口要溢出來的糖汁。

“……沒事,你的車修好了嗎?”夏茉柔問道。

“很快,麻煩你在這看她一會兒,我兩分鐘就弄好。”

“好。”

女人蹲下去繼續搗鼓著輪胎。

夏茉柔問道,“她這種情況,是什麽病?”

“自閉癥,不是網上說的那種什麽不想跟人交往、社恐,這種是先天的發育問題。她一直到去年過完四歲生日才開口說話,來來回回只會說那兩個字,眼睛也不會看人,像是整個世界只有她一個人似的,別的都是工具。學什麽都很慢,一不如意就尖叫,不過比其以前好點,以前是愛咬人,沒少被她爸揍。她一歲多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了,我朋友她們的孩子在搖籃裏就會跟人一塊笑了,她就像個木頭一樣,怎麽逗都沒反應。她爺爺奶奶都說這種情況長大就好了,背地裏去廟裏燒香。後來我們越來越覺得不對勁,才來醫院檢查。你說誰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是這樣的情況?可是我們又有什麽辦法呢,只能硬逼著自己接受啊,畢竟還要繼續生活下去。”

她大概不是第一次向他人講述孩子的情況,說起來沒有一點停頓,也沒有特別強烈的情緒起伏。夏茉柔看著笨拙吃著果凍的女孩,如此專心,她只能暗自心驚,原來還有這種病?

女人把工具收起來,直起身子,平靜後反而不好意思,“謝謝你啊,又麻煩了你一次。你來醫院是自己不舒服,還是親人生病了?”

“我來照顧家人的。”夏茉柔答道,接著之前的話安慰道,“你們真的挺不容易的。如果是我,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。”

女人揚起苦澀的笑容,“大家都有自己的不容易,熬著過就好了。我們要趕著回家了,希望你的家人早日康覆。”

夏茉柔下意識想回你們也是,卻閉上了嘴,只點點頭。女孩吃完了果凍,伸著舌頭去舔果凍殼裏的甜味。女人叫她跟姐姐拜拜,女孩朝前揮了揮手,視線還黏在果凍殼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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